耐意而思

她緊緊的抱著我一下，我不太確定我的反應力道如何，是也緊緊的回抱著，還是很紳士地意思意思輕輕扶著？然而，只有半秒的擁抱就這樣結束，剩我一個人站在那龐大的十字路口，不再屬於這一刻，掉入了一段沉思。

她總是會說不小心多做了菜，然後裝成便當送來給我。忙碌的時候，拿出保鮮盒微波加熱，食物溫暖了腸胃，也溫暖了心。偶爾我也不辭辛勞，揹著整大包的咖啡工具出門，咖啡豆、磨豆機、濾杯濾紙、手沖壺，當然還要帶上笨重的筆電為了工作，慢慢散步到她家，在廚房裡沖一杯現磨咖啡，滿室芬芳之後，各自開電腦專心工作。

冬天一起煮飯的夜晚是心理刻劃最深的景色，外頭飄落茫茫雪花，把一切覆蓋成銀白色，我們互相輔助支援，各自烹調料理，爐子的溫度讓廚房裡是如此愜意，大展身手一陣後，嚐嚐對方的拿手菜，心滿意足飽餐一頓，窩在沙發上，聽著音樂，看著落地窗外的積雪彷彿棉花糖一樣柔軟。

夏季的野餐也是難忘，帶著食物散步到有一段路程的大草坡上，依偎著唯二的大樹鋪上餐墊，這像是秘密基地一樣的場所，往往也都只有我們。將擺盤漂亮的三明治、水果一掃而空之後，喝點熱茶，暖暖的陽光穿透樹葉的縫隙撒下，她睡一場午覺，我看一本閒書，時間的流逝被忽略，經常是在晚上八點仍明亮的天空下，才慢慢提起腳步回家。

某一次要出遠門之前，難得地在外面挑了一間Subway吃便餐。乾燥的天氣，讓我在大口張嘴咬下潛艇堡之時，嘴唇因此乾裂流血。坐在對面的她見著笑了出來，拿起餐巾紙替我擦去，歪著頭的她的笑容，輕輕抿著嘴唇，在我的心中好輕好輕的點了幾下。用完餐背起行李，裏頭的重量似乎比之前更沉許多，幾乎讓我無法邁開步伐離去，用很慢很慢的速度走到火車站的票口，她拿出一包杏仁瓦片讓我在路上當零食，在那一瞬間，話已經要吐出喉頭，隔壁月台的發車鈴聲響起，毫秒間的遲疑，就只剩下原本制式的道別。

一切都告一個段落之後，我們各自都把房子給退租了。原本她預定好的班機，因為天候而延誤，還好我的租約晚她幾天到期，就收留她住下，我自己窩在沙發上。那天晚上，一樣熟悉地一起煮飯，只是多數東西都已捐給慈善商店或是打包，冰箱幾乎淨空，還好仍能煮盤義大利肉醬麵，也不至於吃的寒酸。啤酒則不是問題，從樓下買個一手上來，邊吃邊喝邊聊天，一切都不變但是一切都將改變。越聊似乎沒有越盡興，就各自早早睡了。

可能是窩在沙發上並不舒服，可能是喝了啤酒頻尿，半夜起身去了洗手間，然後再回到廚房喝杯水，空蕩蕩的房子，裝滿了很多曾經的回憶，但是都將被時間給漸漸稀釋。說真的，我不知道她心裡的想法，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麼能耐住心意這麼久？或許我對自己的角色很疑惑，我是一個朋友？心靈導師？分享的窗口？閨蜜？怎麼都不像是那個重要的角色？思考著也無用，如果有結論早就該有了，又回沙發上睡去。

隔天早上，在用過簡單的早餐之後，她叫的計程車準時停在門口。我幫她把行李搬上車之後，幾句寒暄告別後，她突然幾乎是用跳的方式往我身上靠來，緊緊地用臂膀抱住我，半秒之後放手，上了車離開。我不記得那時我怎麼回應的，是緊緊的抱著，還是紳士般地扶著她，或者根本像塊木頭動也不動。

在那之後，命運簡直是一流的泥水匠，用坯土把生命中所有縫隙完全給弭平了，沒有任何言語的空間。曾經還年輕，那時還太年輕，以為回憶只是昨天，很快就會再發生類似的經歷，然而，回憶只是從前，那些日子消逝之後，完全無法再複製。

擦肩而過之後，想說的話再也說不出口了。我們仍保持聯絡，偶爾電話或是視訊，聊聊近況，尋求一些煩惱的解惑，不再是以往那樣的緊密，良好的關係，總有一些透明的隔閡。等到她回來的時候，無形的距離已經永遠無法消彌。

於是，我們變近了，距離卻更遠了。

時間不停在飛奔著，不太敢面對鏡子，因為難以閃避自己已不再年輕的事實。然而，我定錨的生活，也在不停地填滿生命的記事本，雖然未來的景色未知，我知道這一切就是會在這台列車上繼續往前進。

一次聚會當中，她說起又要離開的事情，我只是恭喜，出去外面闖闖永遠都是好的，提出一些不痛不癢的建議，也幫不上甚麼忙但是就插嘴假裝自己在幫忙。嘈雜的聚會結束，我陪著她走去拿車，晚餐後的市區街道仍是車水馬龍，閒聊的話語可能不夠分量而被噪音給淹沒，或許是那些內容不太重要，聽不清楚也可以應酬式地回覆笑容。

然後，我們告別，她給了我半秒的擁抱，我搞不清楚自己的反應，她的車子揚長而去，只剩下我在十字路口的沉思。

當我回到自己的車上後，思緒隨著迅速向後飛奔的光影而去，腦袋仿佛清空了一樣，反倒有一種特別清爽的感覺，停好車之後，生活的浪潮湧來，空蕩蕩的大腦又被淹沒。

等到我從日子裡醒來時，已經是她要離開的當日，說是如此，潛意識或許沒有忘記這件事情。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卻也沒有猶豫太久，便好像自動導航一樣，拿起車鑰匙驅車往機場。夜晚的機場，冷氣很強，卻沒有一絲冷清，仍有許多人潮等著排隊check in，旁邊的休息區也是座無虛席，咖啡店還有很多人在排隊，想趁著打烊之前再買點東西吃。

她的行李堆滿了推車，走來的腳步卻仍舊輕盈，我們簡單打個招呼之後，就開始排隊check in，閒聊一下最近的瑣事，更新一下彼此的近況。把沉甸甸的行李丟上輸送帶之後，我們便走去了安檢前的入口，此時的機場已沉澱下來，多數人都陸續走去海關，商家紛紛拉上鐵門，機場冷氣的低溫，慢慢滲透到身體裡。

她拿出護照跟登機證，準備要離開，再一次，她給了我擁抱，抱得很緊很緊，我也伸出雙手抱住她，稍稍加強了一點力道，又不敢全力擁抱她，即使這麼多年後，我依舊忍耐著，不願洩漏自己心裡的感覺。她的心很簡單，她很善良，如果生命只能讓我們的列車錯過，那就默默接受這個事實，我不敢釋放感情，那些點點滴滴，都只會成為她的負荷。只是一個擁抱，我腦海裡卻想了這麼多事情。

她鬆開雙手後，卻又蹦入我懷裡，這一次她抱我抱得更緊了，而我，給的回應，減弱許多。然後，她笑著揮手，我們告別，我走著走著，在轉角處回頭，我們再次告別。

回程的高速公路沒有甚麼車，也沒有甚麼燈光，車上的時鐘正巧指著午夜，時間好像在這裡停滯。心怎麼亂飛，去了多年前的從前，在每一個片段遊蕩。然而，人生中，有一種是心之嚮往，有思考不完的可能性，有一種是心之所在，有不斷揮灑的豐富色彩。如果從來不肯釋放的，那就寧願永遠隱藏吧。